食仙主 第718节
裴液这时候意识到了这五剑织成了一道什么样的致命之网。
通过这五种完全不同的剑术,它同样完成了对自己弈剑理路的规摹。
它在这时也意识到面前对手的这一模一样,所以下一剑几乎完全出乎裴液的意料——它直截了当地启用了心剑。
它当然是对的。
在前面的弈剑中,裴液为了观察而失了许多剑势,那么他唯一的胜利方法就是在心神一层。
而更妙的是,他们本就处于一式心剑中。
心剑中一切的胜负优劣,本身就映照着心神的长短高下,如今它剑上压了裴液一层,自然也就在心与心的博弈中同样占据上风,所以就在这一刻,它抢先用出了这道心剑。
一瞬间裴液几乎不能分辨这是不是种错觉——他好像不是在春光明媚的剑宴上解一道胜败皆无虞的剑题,而是真正实实在在地直面了这位心中之我,只要一个恍惚,他是会真的死于自己的心剑之斩下。
【镜】透亮的颜色似乎发生动摇,仿佛将被什么替换,那是梦一样轻薄的冰色……几乎难以解释这一幕,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懂,那是一式心剑中诞生出了另一式心剑,锋锐的枝芽正要穿破外面这层壳子。
但一切在更早一刻便被终止了。
裴液没有令这真幻之念烦扰思绪。
纵然灰影只用了五种剑术,但他们两剑交击了近百次,其中有一万两千二百次剑动。在每一次剑动里,裴液都能把摸出那最本质的脉搏,而其余那些所有剑术的形状本来就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不必从灰影身上见到,他很清楚自己会如何使用。
自握剑以来,值得一提的剑术,他一共习得十三门。
《开门》《扶柳》《雪夜飞雁剑式》《玉翡剑》《崩雪》《无拘》《春之六剑》
现下每一门都清晰地拆解在他的头脑里,他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清楚自己会怎么用每一式剑,那些灵光在这时候看来并没有什么玄妙,一个剑道上的自我被他彻底解剖出来。
池面上的薄冰重新铺成,目中所见的一切都化为玉质冰色,灰影渐渐洗净成一道琉璃般的影子,手中握着一柄琉璃般的剑。
它一掠而来。
而当这个自我被解剖出来之后,裴液欣慰地发现一切与自己的预想一样。
他没有变成一个理性至高的,再也不能以命感、以灵觉出剑的剑者。那些一切被理性拆解的、被他清晰看见的命感之剑,全部化为新的认知融入脑中,他重新塑造出了一个独一的、新的自我。
他再一次被困在名为“自我”的壳中了,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的剑玄妙非常、而且绝对难以被看懂。
唯一的区别的这个壳子比上一个大了太多太多。
突破命感之剑的瓶颈,不是什么“宁死不择”,也不是转而用理性去胜过命感,鹿尾几位真传并不真的会用命感之剑。
裴液才真的会用。
命感本身确实是可以拔升的,他想,仙君就有世上最难以企及的命感,越爷爷也不是第一次握剑就会裸心见刃。
众目睽睽之中,那片冰玉世界里,灰影以一道绝对难以理解的剑光掠向他的咽喉,那身影美妙而迷人,宛如起舞。
裴液一如既往闲庭信步地阖上眼睛,在感受泛起时轻轻抬剑一敲。
如鸣环佩,灰影冰玉般的长剑泠泠碎去,然后是这道影子本身,再然后是整片尚未成型的冰玉之境。
最后是脚下的池子。
【镜】清脆的碎裂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人们再次同时看到了那截映着蓝天白云的剑身被一只苍老的手推回了剑鞘。池塘的水新鲜地波荡起来,打湿了少年的靴子。
园中久久寂静。
要胜过一个全然的自己,实在是件天方夜谭的事。
好在自离开奉怀以来,裴液已做过许多次了。
第752章 列坐七席
池中的少年挽个剑花还剑归鞘,走上池岸,很多人这时候都还没有打听到他的名姓,不停地互相探头问询。
但毕竟知道不是凫榜前面的那些名字,因为其中大多人都已经在近月的剑会上声名大盛,而即便没有露过面,哪一位是什么样子也早就熟知在众人心里,这是神京近月来最流行的话题,那几十个人的出身样貌、年纪实力等等早就是观看羽鳞试前最基础的信息。
里面肯定没有一位这样的少年。
因为首先他实在过于年轻了,二十多岁的人之间也许不好分辨,但十七八岁人的眉眼就像刚刚长开、还没凝固的清嫩蝉翼。
这种年纪的人前二十就只有两位,一位云琅梅剑溪,一位白鹿杨真冰。
再往下,前五十里倒是又多了几位出来,但身材样貌也全都不是秘密,而且出身师承全都清晰,没听说谁是在修剑院里的。
至于再再往下……若能解得这种剑题,真的还会在五十之外吗?
谁也没想到时至今日神京还能又冒出来这样一道新鲜又陌生的身影,大家都没见过,上来就把云琅所出、六席真传为难的剑题给解了,简直像是话本里那种身负绝技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不过小小一座园子,消息流通还是很顺畅,很快“裴液”这个姓名就被复述在一张张口中。
“原来是去年朱雀剑赌的那位……”人们似乎恍然又微微茫然。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便知晓这个名字,也并无助于抹去陌生之感。
因为“裴液”这两个音节本身就是横空出世,他们是进了神京才听到这个名字,当时就没能理解,一直以来也只存在于耳朵中。
谁也不知晓那是个什么人,出身来历、师门传承,不是迷雾就是空白。只听说大概是出身某处乡下,孤身来的神京,算是个乡野散人。
唯一可知的是他的事迹,关于西池、关于朱雀门外,但那也是坊间流传的。前些日子的国报上倒是再次提及了这个姓名,颇令人惊讶,但还是谁也没有见到真人。
如今才是诸派初回见到这个少年,大家实际上是都抱着新认识的态度去观察打量。
他好像确实也是无门无派,没瞧出哪家宗门和他亲近。他被鹤杳杳牵出来时众人都很惊讶,等到他和几位真传谈笑时就都有种怪异感——你是谁啊?凭什么如此自然地和这几位同列?
但等他走下池塘,整个园子就安静了。
往后则只越来越寂静,直到现在。
这时候鹿尾抬手一招,摄了一杯酒在手上,向走上岸来的少年笑道:“贺裴液少侠解此剑题,叹为观止。”
裴液也不知他看见些什么,但少年的剑确实一向是内行外行通吃,抱拳一礼,接杯笑饮:“运气不错。本来以为第一回多半不行的。”
然后他转身朝高处石台上躬身一礼,敬声道:“多谢问前辈之剑。久慕云琅,今日幸见。”
问所去却又已阖上了眼眸,只点点头,既未下望,也未开口。
鹿尾接过他的空杯,好奇道:“裴少侠,刚刚我有些没瞧清楚。你是尽解自我之剑,因而胜我,我下池时也是做这般想,不过裴少侠能做到,我没能做到,是不如也,就不多说。倒是此事既成,应已可读透‘我’之剑术,以之清清楚楚而胜。但我瞧裴少侠最后一剑,却没给我等看清是如何破剑。”
“是,因为一切打碎的东西,又重新塑成为新的命感了。我以新的命感之剑,胜过了旧的命感之剑。”
“所以最后依然是命感?”
“我想是的。因为我觉得,宁同修其实并不能抛却命感,转而去以自我的判断来超越它。那种能力其实是鹿真传这样的人所独有。”裴液认真道,转过头看见走过来的宁树红,“宁同修,我正要同你讲。”
宁树红望着他。
“我刚刚试过了。鹿真传方才讲‘宁死不择’,那令我颇受启发。既然陷于命感的瓶颈,就转而向自己主我的意志寻求帮助,不再全然寄托自己的剑,掺入自我的判断来实现破境。”裴液道,“不过我想咱们习惯依赖命感的剑者,在此处若有个小的变通——即所谓‘宁死亦择’——便更好了。”
鹿尾抬手阻拦,笑:“这可不是小的变通,我讲的是错的,裴少侠太抬举。”
裴液也一笑,向正容静听的宁树红继续道:“盖因‘宁死不择’本身简单,宁同修只要在下次弈剑中强行纠正自己,全然以五感和理性的判断出剑就是了。但宁同修其实并不会这样用剑,‘不择’的后果就是败绩。那么唯一的路就是从头去磨练这另一条路,极大量地阅读剑典、极枯坐地钻研剑术,宁同修从前如何通过搏杀精进技艺,如今须得一概抛却。
“而即便如此,不知花费多少年,最终也未免真就能超越命感划下的那条线。”
宁树红垂目点头:“即便枯坐一生,我也会追寻这丝希望的。”
“那当然是走投无路的法子,但我想,有条看起来更平敞的道路值得你先去尝试一下。”裴液道,“我认为,命感是可以被重新塑造、被拔升的。”
宁树红怔住:“……什么意思。”
“宁同修,你是在搏杀生死中打磨出自己命感的,就如从石头中打磨出玉来。但你尚没有雕琢过它,它现下的形状是什么呢?”
宁树红怔怔不语。
“我想,这个形状就叫‘生与死’。”裴液替她答道,“因为你是从血里打磨出来的,也因为那本就是命感的本能。它衡量该不该出剑、该如何出剑的标准,就是刺来的这一剑有无危及自己的性命,而刺出的这一剑,如何才能夺去对方的性命。这是原始兽性的命感,宁同修。”
裴液并未压低声音,鹿尾半倚在身后高石上,轻叩杯沿静听,商云凝抚着剑柄沉思,宁树红怔怔望着空处,鹤杳杳立得离裴液很近,把自己遮在他身后。
园子静下来,席上几人也都看着少年。
“而我的意思是,这种‘命感’是可以被雕琢的。”裴液道,“不必将之抛在一边留待日后超越,你可以改变自己命感的形状,当它不再以‘生死’为至高且唯一的标准时,其实已代表你剑道的自我意志高过了它。那么它就是你手中听凭调用的剑。”
宁树红怔了好一会儿:“这就是‘宁死亦择’么。”
“不错。作为人,总有些事情是宁死也要做的,你的命感如果不再以生死,而以你想达到的目标为标准,那么就代表你对它完成雕琢了。”
宁树红缓缓点头,然后一双眸子看向少年:“裴同修,我终于知晓为什么总是打不过你了。”
裴液笑:“我倒挺喜欢和你对练,不太强、也不无聊,打得痛快,且刚好付出一些努力就能得胜,十分有意思。”
宁树红倒不恼:“那我就给裴少侠做热身的沙包好了。”
她这样说裴液倒不好意思,继续道:“而关于如何雕琢命感,我刚刚走通了一条路。我想你还是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拆解剑道自我,碎片会一点点累积,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它们就会一蓬火烧出一个崭新的‘全然之我’。”
宁树红点头:“我知晓了。”
她顿了一下:“其实我还没有抵达这个瓶颈,只是看到了它。今日本拟向陈泉真传简单做个请教,不料诸位古道热肠,费此心力……多谢鹿尾真传,多谢云琅高门,多谢天山此宴……还有裴同修,尤其谢你。你修行时间宝贵,却屡屡为此费心。”
“今日破此剑题,大家俱有功劳,实是一桩美事,就不必互相客气了。”鹿尾笑,又斟了一杯酒,“我瞧近月神京屡有剑集,但多数说来说去不过打斗几轮,今日咱们在天山之馆,所得实为剑道益事,可为美谈。此园中诸君之所共乐也。”
言罢他礼敬四方,一饮而尽。
园中也纷纷举杯回敬,一时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裴液笑呵呵提剑转身,找到了鹤杳杳。
对她笑了笑,从她怀里抱起了小猫,然后沉默垂头,见她又牵住了他的袖口。
他把猫放回去,她松开;他把猫抱起来,她又牵上。
“……”
“我要回去了。”他压低声音。
“我那边也有位置。”鹤杳杳很热情地恳求。
女子很怕见人,但她又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厚面皮;裴液在万众瞩目中游刃有余,因此他很要面子。
他绝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拉拉扯扯,于是笑了笑:“好吧。”
这时鹿尾也牵住他小臂:“一同就座吧裴少侠,关于刚才的剑理咱们再探讨一番。”
池中水波停下,走出来的真传们也都回到了席上,裴液在鹤杳杳桌案坐下,前面是鹿尾宽阔的脊背,左侧是那位三山浮槎的真传,右侧稍前则是群非公子的玉姿。
“裴液少侠,连日不见,风姿更胜。”憋了一会儿,鹤杳杳小声道。
“原来现在才想起打招呼吗。”
鹤杳杳垂下的头更低了些。
她这时心里其实很感激这位少年的解围,并且十分之钦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但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搭话。
实际上她是不会和任何人搭话,于是有些怀念起前些天在客栈讲话时的氛围,那时候周围乱糟糟的,鼻翼是骨肉香料的热气,两个人凑在一起讨论着剑理,那是她下山以来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朋友聊得那样自然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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