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第134节
他走在书院中,总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以及在他经过后瞬间响起的窃窃私语。
王明远尽可能保持着平静,该上课上课,该读书读书,但心下也是波澜起伏。
他没想到老太傅动作如此之快,如此干脆,让他既感激,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同样伴随此事而来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让王明远不胜唏嘘。
大多数同窗,如甲班的罗敬荣、顾亦桉等人,虽也羡慕,但更多的是拱手道贺,言语间带着真诚的祝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经此一事,王明远在他们眼中的身份已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同窗,更隐隐有了“周老传人”的光环。
乙班、丙班中不少相识的学子,见面时笑容也热络殷勤了许多,言语间不乏讨好与打探。
然而,也有微妙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此前有几个与王明远还算谈得来、时常一起讨论经义、交流课业的同窗,如今见到他,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和疏离。
打招呼依旧打招呼,但那份曾经的随意和亲近感,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有时他主动想如往常般讨论问题,对方却会借口“不敢叨扰”、“还需再想想”而匆匆结束话题。
一次午间在食肆,王明远恰好听到不远处两个背对着他的同窗低声交谈,话语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等寒窗苦读十余载,战战兢兢,不及人家一朝得遇贵人…”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唉,谁说不是呢?往后见了面,怕是都得尊称一声‘王师兄’了…”
“嘿,谁说不是呢…往后怕是难在一处自在说话了…”
王明远端着饭碗的手顿了顿,心里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有些发闷,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此刻品来,竟觉无比贴切,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人性如此,并非恶意,只是距离一旦拉开,那份纯粹的平等相交便再难回去了。
此刻便是如此,更别提日后的举人、进士乃至踏入仕途了。
他默默吃完饭菜,没有上前打扰那两人。
当然,也有真心为他高兴,且毫不掩饰的。反应最激烈的,当属同斋舍的李昭。
当消息传到乙班时,李昭正在为一段拗口的注疏抓耳挠腮,一听同窗带来的这个“惊天新闻”,他愣了一瞬,随即“嗷”一嗓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真的?!是明远兄?!周老大人?!记名弟子?!哈哈哈!太好了!!”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度兴奋的光芒,那架势,简直比他自己被山长收为关门弟子还要激动百倍,原地蹦了两下,恨不得手舞足蹈。
一下课,他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回斋舍,见到正在看书平复心绪的王明远,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明远兄!明远兄!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周老大人慧眼如炬!哈哈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斋舍真是风水宝地!我得赶紧写信告诉我爹娘去!”
他兴奋得满脸红光,围着王明远转悠,嘴里絮絮叨叨,仿佛已经看到了王明远日后金榜题名、官运亨通的美好景象,比自己中了举还开心。
王明远被他这纯粹的快乐感染,心中的些许阴霾也驱散了不少,笑道:“宴之兄言重了。眼下你我连举人功名都尚未搏得,谈何富贵?唯有共勉,砥砺前行罢了。”
“共勉!必须共勉!”李昭搓着手,嘿嘿直笑,“不行,今晚我得去食肆买只烧鸡,再弄壶……呃,弄碗甜酒酿来,咱们小小庆祝一下!你别拦我,必须得庆祝!”
看着他这般模样,王明远心中暖融。
李昭性子虽跳脱,学业上也不算顶尖,但这份赤诚之心,在这越发复杂的书院环境中,显得格外珍贵。
狗娃的反应则更为质朴直接。
他从食肆相熟的杂役和帮工那里听到消息后,黑红的脸上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灿烂笑容,用力点点头:“我就知道三叔最厉害!”
在他简单纯粹的认知里,他的三叔王明远本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聪明、刻苦、待人好,得到再大的认可都是应该的。
甚至当食肆里有个别眼红嫉妒的仆役在一旁阴阳怪气,小声嘀咕“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怕是私下给了什么好处”甚至“别是使了什么妖法蛊惑了老大人”时,平日好脾气、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狗娃竟猛地沉下了脸。
他霍然转身,几步走到那嚼舌根的仆役面前。
狗娃这一米八的个头,本就在湘江府算高大的,加上身板更加厚实魁梧,这么一站,阴影几乎将那仆役完全笼罩,让那几个仆役压力倍增。
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黑着脸,声音闷雷似的:“你刚才说啥?再说一遍试试?”
那仆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悍气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抹布都掉了,脸瞬间白了,连连后退,嘴唇哆嗦着:“没…没说什么…狗娃兄弟,不…狗娃大哥,我…我就是随口胡咧咧…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我三叔的本事,是日夜苦读来的!是周老大人亲眼瞧上的!由得你在这里满嘴喷粪?!”狗娃声音粗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诋毁我三叔,小心我的拳头!”
说着,他示-威地攥了攥那沙包大的拳头。那仆役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作揖告饶,保证再也不敢了。
经此一事,食肆里原本因狗娃年纪小,不时敢开他玩笑或指使他干重活的人,都彻底收敛了许多,看他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敬畏。
事后,他见到王明远,却只字未提这番冲突,只是黑红的脸上满是认真:“三叔,你别理会书院那些人瞎说。他们就是眼红!你的努力,我都看着呢!熬夜看书的是你,一遍遍练字的是你,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算学题目的也是你!这都是你应得的!”
王明远看着他眼中全然的信任和维护,心中感慨万千,伸长胳膊用力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三叔没事。清者自清,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第186章 两年已过
休沐日,得知消息的大师兄季景行果然来了书院,特意叫上王明远,在湘江府城找了家清静的茶楼小聚。
雅间里,茶香袅袅。季景行圆润的脸上带着欣慰又复杂的笑容,给王明远斟了杯茶。
“师弟啊,真是没想到……周老大人竟如此看重于你。”季景行感叹道,“记名弟子……虽非亲传,但亦是天大的机缘和认可了!日后在仕途上,这便是你极大的助力!”
王明远双手接过茶杯,恭敬道:“皆是机缘巧合,蒙老大人错爱,我心中唯有惶恐。”
季景行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
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那日狗娃稍给我的信中写的,老大人曾言……若非你已受师父影响,心性已成,或有意收你为亲传……”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极为惋惜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唉!可惜!真是可惜了啊!仲默!若是……若是早年你便能得遇周老大人,得其悉心教导,以你之天资心性,将来成就……或真不可限量!或能成为一代直臣,青史留名,亦未可知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另一种可能”的无限遐想和遗憾。
王明远端着茶杯,沉默片刻。
大师兄的惋惜,他也有过那一丝,毕竟若能成为周老太傅那般人物的亲传弟子,意味着更高的起点、更广阔的视野、更强大的庇护……
但很快,想通后他便释然了。
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季景行,声音沉稳而坚定:“师兄,世间之事,难有万全。得遇恩师,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何况恩师教导我为人处世需圆融周至,需知进退,需顾及身边之人。此道或许失之刚烈,却未必有错。”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历史上那些声名赫赫的直臣身影,缓缓道:“师兄且想,商之比干,直言犯谏,剖心而亡;汉之汲黯,面折庭争,一生坎坷……这些青史留名的直臣,其风骨固然令人敬仰,万世流芳。然其自身命运多舛,其家人亲族,往往亦随之颠沛流离,甚至……难保周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想通一切后的清醒:“我并非惧死惜身之人。但家中父母年迈,兄嫂慈爱,侄辈幼小,更有如狗娃、如师兄这般挚友亲眷……我若只图自身刚直之名,却置他们于险境风波之中,于心何忍?此非我之所愿。”
“恩师教我圆融之道,并非苟且,而是于坚守底线之上,寻一可行之道,以求能真正护佑想护佑之人,做成想做之事。
周老大人点我走能臣之路,或许,正是看清了此点。
能臣之路,虽无直臣那般轰轰烈烈,然能脚踏实地,为民请-命,为国分忧,未必不能同样光耀千秋,福泽黎民。”
季景行听着他这番肺腑之言,脸上的惋惜渐渐褪去,化为深深的动容和认同。
他重重一拍大腿,慨然道:“好!说得好!师弟,是师兄想岔了!你能有此见识,有此担当,远比追求那虚名更为可贵!师父若是知晓,定然老怀甚慰!能臣好!能臣好啊!于国于民,更为实惠!”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那点小小的遗憾,彻底烟消云散。
茶香愈醇,情谊愈厚。
望着远处那翻涌的湘江水,王明远的心绪慢慢发散。
他知道,选择了这条路,便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要面对更复杂的局面,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寻找平衡,但他心中信念却愈发坚定。
他无法做那无牵无挂、一往无前的利剑,那他便努力成为一棵大树,根系深扎于泥土,枝叶尽力伸展,既能为自己珍视的人遮风挡雨,亦能为需要荫蔽的人提供一方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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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书院里的议论风波渐渐平息,王明远的生活重归固有的节奏,却也比往日更加忙碌。
除了甲班日益艰深的课业,他还需定期前往后山,接受周老太傅认他为“记名弟子”后的考校与指点,老太傅的要求比之以前也更为严苛。
经义策论,务必精深透辟;算学推演,力求严谨创新。
王明远打起十二分精神,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位帝师倾囊相授的学识与智慧。
时光便在朗朗书声与默默苦读中悄然飞逝。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岳麓山的枫叶红了一次,又落了一次;山涧的溪流涨了一回,又瘦了一回。
转眼间,王明远在岳麓书院,又度过了近两个春秋。
这两年里,学业上,他已在甲班站稳脚跟,课业考评始终名列前茅,尤其在经义与策论上,见解愈发老练深刻,屡得教谕赞誉。
那手融合了现代审美与古法架构的书法,也愈发纯熟精湛,在书院中已小有名气,常有人慕名来求字或请教。
狗娃则在食肆干得越发得心应手。
他的厨艺在刘大叔的指点还有自己的钻研创新之下进步神速,不仅将家乡面食做得地道十足,还学会了不少湘江风味菜,也发明出来不少的创新菜,当然这也少不了王明远的“提示”。此刻狗娃俨然成了食肆的“主厨”,力气大又能干,很得管事和仆役们的喜欢。
李昭仍在乙班苦苦挣扎,虽有王明远时常帮他补习功课,奈何天赋所限,进展缓慢。不过他于音律一道倒是越发痴迷,笛技精进不少,时常在课余吹奏一曲,自得其乐,倒也冲淡了不少课业上的愁闷。
李茂将“长安茯茶”的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稳中有升,已成为湘江府小有名气的西北特产铺子。他为人周到细致,不仅将王明远和狗娃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与季景行师兄配合默契,将书院乃至湘江府的人情往来打理得妥帖周全。
季景行师兄官运平稳,虽未有大升迁,却也稳当。他时常来书院看望王明远,带来些外界消息,两人亦兄亦友,师兄也对他关怀备至。
远在长安的师父崔显正,已正式升任秦陕行省巡抚,总揽一省政务,位高权重,书信中常提及整顿吏治、恢复民生之艰辛,亦不忘勉励王明远专心学业。
家中父母兄嫂,时有书信传来,絮叨着家长里短,猪妞、定安又长高了,家中一切平安……字里行间,是平淡而真切的思念与牵挂。
王二牛偶尔也会托军中驿卒捎来只言片语的书信,报个平安,字迹歪扭却有力,只说边关苦寒,但身子结实,让家里勿念。
一切,似乎都在平稳而积极地向好发展。
不过,也到了离别的时间了。
因为,马上要回长安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了。
第187章 离别前(上)
斋舍里,王明远正将最后几卷常用的书册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入藤编的书箱。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已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抽长了不少,虽依旧不算魁梧,但也算是身姿挺拔,差不多已有一米七多了。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穿在身上,自有一股书院学子特有的书卷气,只是那眉宇间的沉稳,远非同龄人可比。
只是这沉稳,很快被一个瓮声瓮气、带着明显不舍的声音打破了。
“三叔,咱们……真定下了?三日后就走?”狗娃杵在斋舍门口,几乎把整个门框都堵严实了。
他如今才十一,可那身量蹿得吓人,看着已比大多成年男子还要高壮,黑红的脸膛上,竟隐隐有了络腮胡的雏形,肩膀宽厚,活脱脱一个青年版、却更具爆发力的王大牛。
王明远闻声抬头,看着自家这个侄儿,心里也是微微一怔,时光仿佛倒流回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醒来时,见到二哥王二牛的那张熟悉的脸。
那会,二哥也就比狗娃大一岁,胡子和体毛更茂盛点。
这一家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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