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第130节
窗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没一会儿就把书院里的青石板路盖了薄薄一层白。
王明远裹了裹身上的棉袍,对着油灯,手里虽拿着书卷,心思却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问台岛疏》引发的风波,远比他预想的要猛烈。
文章是痛快淋漓地写出去了,心里那口憋闷气也撒出去了大半。
起初几日,他甚至还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听着书院内外、乃至湘江府茶楼酒肆里,到处都在传抄、议论那篇署着“青萍客”化名的文章,听着同窗们激愤填膺地声讨那卖岛之议,一种参与了大事的错觉让他心潮澎湃。
可这兴奋劲儿没持续两天,就被一股后知后觉的凉意给取代了。
他写的时候光图痛快,句句如刀,直指那位郭侍郎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自己这举动,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万一……万一有人顺藤摸瓜查过来呢?
虽然署了化名,而且那日他去递放文章,也是瞅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但书院这么大,保不齐哪个角落就有双眼睛瞧见了。
自己如今只是个小小秀才,甚至都没有举人功名,在那些真正的权贵眼里,捏死他怕是不比捏死只蚂蚁费劲。
王明远真感觉自己有点像前世在网上激-情开麦怼完人,然后又开始担心被查-水-表的网友。
一连几天,他都有些惴惴不安,出门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打量他,听到有人议论“青萍客”就下意识地支起耳朵,又怕又想知道外界反应。
好在,几天过去,风平浪静。
关于“青萍客”身份的猜测,在书院里衍生出无数个版本。
有说是某位隐居岳麓、心怀天下的大儒;有说是某位游历至此、路见不平的侠士型文人;更有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某位早已中举、背景深厚的师兄,借书院之地发声,以免家族受到直接冲击……
众说纷纭,却唯独没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乙班刚升上来、平日待人谦和、甚至有些过于年轻的王明远。
渐渐的,王明远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热度似乎正在过去,大家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朝堂对此事的后续反应。
“唉……”王明远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就在这时,斋舍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这风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一怔。这个时辰,李昭那小子正约同窗在探讨经义,狗娃应该在食肆后院歇下了,会是谁?
他起身,走到门边,谨慎地问了一句:“哪位?”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明远兄,是我。”
这声音是……元沧澜?他怎么这个点来了?
王明远心下诧异,连忙打开门。
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子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
门外,元沧澜穿着一身深色的棉袍,肩头、发梢都落满了未化的白雪,脸色冻得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在眼底燃烧。
更让王明远注意的是,他肩上竟还挎着一个不大的行囊,像是要出远门。
“元宝兄?快进来!外面雪大!”王明远侧身让他进屋,顺手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雪,“你这是……?”
元沧澜进了屋,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解下了行囊,放在脚边,又拂了拂身上的雪,动作间带着一种异样的凝重。
他抬起头,看向王明远,眼神复杂,里面有决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甚至还有……一种托付般的郑重。
“明远兄,”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沙哑,“我今夜来,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王明远更惊讶了,“元宝兄要去何处?上次不是说还有很多课业安排吗?而且眼看年关刚过,天气如此恶劣……”
元沧澜嘴角扯出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嘲讽和苦涩的弧度:“课业?于我而言,那些经义策论,早已无关紧要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王明远桌上那叠写满字的文章,缓缓道:“我欲进京。”
“进京?”王明远先是没反应过来,但看着元沧澜那副神情,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猛地撞进他脑子里,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元宝兄!你……你难道是想……?”
京城干嘛?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带着这样一副决绝的神情?
联想到元沧澜的身世,他父亲在秦陕的官职和元苍澜所说的其所作所为,还有年前那场惨烈的地动和大灾……王明远几乎不敢往下想!
元沧澜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确认了他那未尽的猜测。
他的表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眼底那两团暗火却烧得更旺了。
“没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我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告……告谁?”王明远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告谁?”元沧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自然是告我那‘好父亲’!告整个秦陕官场那些蠹虫!告他们贪墨赈灾款,草菅人命,欺君罔上!”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秦陕地动,天灾固然可怖,但真正害死十几万灾民的,不是地动,是贪腐!是那些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畜生!”
王明远听得心头巨震。
秦陕灾情似有贪-污的风声他近日似乎隐约也有耳闻,他原本还担心是否会牵涉师父崔知府,正欲写信求证,却没想到元沧澜竟要亲身卷入其中,而且是以这种决绝的方式!
“你……你舅舅那边,不是已经在搜集证据了吗?此事既然已上层知晓,何须你亲自……”王明远试图劝阻,他深知“告御状”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九死一生,尤其是告的还是自己的生父和整个地方官僚体系!
“不够!光有证据不够!”元沧澜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
“朝廷党争倾轧,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这点风波,若无人以命去搏,以血去溅,很容易就会被他们压下去!最后不过推出几个替罪羊羔,不了了之!那我娘就白死了!那十几万冤魂就永无昭雪之日!”
他猛地逼近一步,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压抑着一种可怕的平静:“明远兄,你可知?我娘生前……早已察觉他的贪腐之事,屡次劝谏,反遭厌弃冷落,郁结于心,方至沉疴难起……地动那日,他弃她于危墙之下独自逃命……我甚至怀疑,我娘的死,未必没有他的默许和纵容!”
第179章 夜谈(下)
王明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这人竟……
“这等衣冠禽兽,苟活于世,便是天道不公!”元沧澜的眼眶红了,却死死忍着没有流泪。
“我读书,原本只为博取功名,将来好为我娘请封诰命,风风光光接她离开那个令人作呕的家……如今她都不在了,这功名于我,还有何意义?”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却更令人心酸:“此行,我不为功名,不为私仇,亦不仅仅是为我娘讨个公道。我是为秦陕那十几万因贪腐而死的灾民去讨个说法!
是为这朗朗乾坤,求一个是非分明!
总得有人去喊这一嗓子,总得有人去撞一撞那堵墙!
否则,国将不国,民何以堪?”
斋舍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声。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挺直如松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赴死般的决绝和悲壮,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沧澜这不是去告状,这是去赴死!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前程、乃至身后所有名誉,化作一颗投向死水的巨石,哪怕只能激起一丝涟漪,也要让那水下的污秽显露于人前!
“你……”王明远声音干涩,“你可知如此一来,你此生仕途尽毁,甚至可能……”
“我知道。”元沧澜淡淡地打断他,嘴角甚至扬起一抹解脱般的、凄然的微笑。
“一个罪臣之后,忤逆不孝之子,纵然再是无辜,也再无资格立于朝堂。
但这世间,总有些事,比仕途功名更重要。不是吗,明远兄?”
他忽然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格外郑重:“我今夜来,除辞行外,还有一事,亦算……提醒。”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知你恩师乃长安知府。此次秦陕贪腐案,牵扯甚广,波及整个秦陕上下。崔大人他……我舅舅多方查探,目前所得证据,并未显示他直接参与其中,长安府在地动后的赈济也算得力,颇得民心。
但官场之上,风云诡谲,他身为一府主官,是否知情?是否默许?是否……有所牵连?无人敢下定论。”
王明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元沧澜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凝重:“我并非指控崔大人。只是此事一旦彻底掀开,必是惊天大案,雷霆震怒之下,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望你……能尽快修书一封,送至崔大人手中。”
“信中不必言明我所为,只需委婉提醒。若他洁身自好,未曾参与,则望他能趁风波未起,早做决断,或可借此机会,清除府内蠹虫,整肃吏治,或能博得一线生机,甚至更上一层楼;若……若他亦深陷其中……”
元沧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忍,“则劝他……早留退路,或可……主动请罪,或许尚能保全一二……总好过日后被牵连出来,身败名裂,累及家人弟子。”
他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着王明远:“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为难。只是……我不希望因我之事,牵连到你。你与我不同,你前程远大,更有家人牵挂。那碗烩面片,那夜听我絮叨之恩,阿宝……铭记于心。
此举,也算是我还你一份情,望你……早做打算,莫要因师门之故,误了大好前程。”
王明远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元沧澜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你……你就如此信我?”王明远忍不住问,“你不怕我师父若真参与其中,我这封信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你功亏一篑?”
元沧澜闻言,竟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苍凉和一丝奇异的信任:
“怕?自然是怕的,但……来不及了!
京中局势瞬息万变,舅舅他们既已动手,定然证据确凿,此事最迟半月,必将引爆。
你这封信,快马加鞭送至长安,至少也需十余日,到时大局已定,一封书信,改变不了什么。至于打草惊蛇……”
他摇摇头,“那背后的蛇,早已被‘青萍客’的文章和朝中的争议惊动了,此刻怕是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我信你,明远兄,并非信你一定会如何做,而是信你的品性。
况且……崔大人若真无辜,他得知消息,只会更快清理门户,于国于民,亦是好事。”
他话说得坦诚,竟是将所有利弊和盘托出,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王明远。
说完这些,元沧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弯腰提起地上的行囊,重新背在肩上。
“话已至此,明远兄,保重。”他拱手,深深看了王明远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言,有诀别,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王明远尚有可牵挂、可奋斗的未来。
不等王明远再说什么,他毅然转身,一把拉开斋舍的门。
“等等!元宝兄!”王明远急呼。
凛冽的风雪瞬间呼啸而入,吹得元沧澜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身影便决绝地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王明远冲到门口,只见那个清瘦孤直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踏出深深的脚印,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山下走去。
风雪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和决绝。
寒风卷着雪粒,刮在王明远脸上,冰冷刺骨。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为国?为民?为母?或许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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