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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 第14节

越泽怔怔坐在原地,看着“人狠话不多”二人组就这样潇洒离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纪复屿的话也很多啊!全京城有比你更碎的碎嘴子吗?!

怒着怒着,他又忍不住笑了,碰了那么多次壁,最后竟然、竟然就这么成了?

怎么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

连亭匆匆离开,是因为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雪。

伴随着呼啸而至的北风,这雪下得又疾又冷,不一会儿,雍畿外极富盛名宛如披了身青衣的温泉山,就变成了身着衮衣绣裳的白氅。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整座雍畿城也在碎玉一般的落雪声中悄然换了模样。

絮果焦急的去东厂衙署给阿爹送伞,正与紧赶慢赶最终还是赶回来了的连亭遇了个正着。

“呀!”絮果惊喜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阿爹,迫不及待地从马车帘子后探出头,伸手就要抱的动作浑然天成。连亭也下意识的就接过了儿子,还本能的掂了掂,嗯,又比之前胖了一点,长势喜人,他可真是个合格的饲养员。

父子俩一个穿着平安,一个穿着喜乐,一同进了衙署。

连平安说:“说了多少遍?让下人送就行,你自己跑出来万一滑了怎么办?”之前深秋也下过几场大雨,每次絮果都要来送伞。

絮喜乐说:“因为我想阿爹了呀。”

阿爹也想你了。连亭在心里道。

絮果被抱着往里走,一手抓着阿爹的领子,一手努力打起了画着江南水景的油纸伞,歪歪斜斜,却自信异常:“阿娘说,我撑花撑得最好!”

后来连亭几次入梦,依旧是那个风雨大作的旷野,北风凛冽,刺骨严寒,他孤身一人于沉寂中执伞。下一步本应望到如履薄冰的芦苇荡,如今却是一柄簇簇盛开如盖的花伞,他抬眼看去,正被稀稀疏疏的鲜花落了满脸。

耳边是儿子用软糯的声音一次次地解释:“在我们江左呢,打伞就叫撑花哒。”

作者有话说: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引自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记》。

*陷害他的人比你更清楚他的无辜:这话改自郭德纲的相声名句——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

第21章 认错爹的第二十一天:

下雪天和下雨天一样,总是格外好睡,絮果今天午睡就比往日迟醒了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在揉眼睛,就听锦书姐姐笑着说:“郎君今天睡了好久呢。”

絮果的记忆跟着变换的环境一点点回笼,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在阿爹的衙署。

“晚上我们一起回去。”阿爹在哄他入睡时如是说。

连亭在东厂衙署的后面有个专门的小院,过去他几乎常住在这里,一应生活用品都很齐全,督主是个讲究人,用的都是最好的。大雪路滑,连亭不放心让儿子独自回去,就安排絮果暂时在小院里歇了下来。

絮果去哪儿都不认床,睡眠质量极佳,到点就睡,睡醒……

就开始琢磨玩什么了。

东厂的衙署絮果不是头一回来,他不仅知道这里是阿爹上班的地方,还知道这里的大哥哥、小姐姐人都可好了。在他有限的几次衙署探险经历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十分亲切,不是给好吃的就是给好玩的,不忙的还会亲自陪他玩,哪怕很忙的路过看见也会笑着打招呼。他们一定都是阿爹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他如此友善。

穿着夹袄的锦书站在一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也对,自家督主那……核善治郁的行事作风,自然造就了他身边大多数人“温顺谦恭”的美好品格。

不仅忠君爱国,喜欢上班,大雪天都不忘增进武艺。

校场上,都是穿着统一直身的东厂番子,他们并不是宫中内监,基本都是从锦衣卫直接拨调过来的军户。不管男女一律都是身材高挑的大长腿,身手矫健,肌肉紧实。

絮果揣着绣着狐獴的藕紫色手捂,乖巧地站在校场旁边的廊下张望,钦佩地看着大家在各颗役长的带领下,哼哼哈哈的一遍遍练习着枯燥的刀剑劈砍动作,不厌其烦,刻苦勤奋。絮果看得眼睛都直了,真的好厉害哦!

连亭自然也在校场,就在队伍的前面,既是监督也是自己练武。见儿子来了,他也是在坚持打完最后一式才收刀入鞘,上前去抱起了儿子。

一群番子继续假装心无旁骛的练武,眼神中却疯狂打着八卦官司,督主刚刚那一下是个逆腕花收刀吧?食指和拇指夹刀柄,借着巧劲让刀背从手背反转,没错了,是逆腕花!说好的少搞这些花里胡哨的,重点不是好看而是制敌呢?呵,男人。

“喜欢刀剑?”连亭双标得理直气壮,宛如孔雀开屏,抱着儿子轻声道。

絮果却摇摇头,脆生生的回答:“阿娘说,偶尔做一件事不叫本事,能一直坚持做一件事才叫厉害。我觉得哥哥姐姐们好厉害,当然,阿爹最厉害。”絮果每次来都能看见大家在练武,风雨不辍,霜雪不避。

“嗯,还行吧。”连亭抱着儿子往书房走,在拐过弯前最后看了眼校场上的手下,很满意于他们给儿子做了个好表率,“他们都挺喜欢练武的。”

其他番子含泪:……对,我超爱。

就喜欢这种每天一早一晚地反复练习扎、刺、点、挑,大雪天也不怕冻,非要坚持练习的感觉,有一种魂飞魄散的美。

连亭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只是还没到点下班,不能随便离开。在书房里监督儿子喝了点水,吃了些咸味点心后,连亭就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絮果一个“艰巨”的任务。

絮果役长接受命令。

“役长?”连亭嗤笑,和儿子在小榻的矮几前对坐,“你能领导谁啊?”

本只是随口一句逗趣,没想到絮果却煞有介事地回:“我领导小獴一家啊,”小獴就是狐獴一家的统称,“他们都是我的番役。獴娘是副役长哦。”

“行吧,你们配置还挺全。”连亭正襟危坐,态度十分端正,因为他拜托絮果的是,“絮果役长可不可以教阿爹说江左话呀?”

絮果一愣:“嗯?”

昨天在长公主府的经历让连亭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与其等他儿子慢吞吞的学好官话雅言,不如他先学会江左话。不为别的,只为儿子在着急表达什么的时候,不会再因为他听不懂而急哭。

本来连亭都准备好了儿子反问“阿爹你不是江左人吗,怎么不会说老家话”时可以回答的理由,没想到絮果这个小傻子根本没发现这个问题。

只一门心思的开心当起了小夫子。

他最先教会阿爹的就是:“朝食叫天光,天光就是朝食。夜宵叫夜厨,夜厨就是夜宵。脸盘叫面盂,面盂就是脸盘……”

一听就知道,絮果他娘在教孩子时最注意的是什么,好好吃饭,讲究卫生。

最后,絮果老师站在阿爹面前,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弯下腰,冷不防地就给了阿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带着满身的饴糖香气:“抱抱就是最喜欢你了。”

连亭差点失态,但最终还是稳住了阿爹的威严形象,只轻轻地、轻轻的回抱住了怀里软乎乎的小朋友,好似揽月入怀,一下子就被什么填满了心房。和儿子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其实都有这种溃不成军、无力招架的感觉,只有嘴上还在逞强;“你是不是又偷吃糖了?”

絮果:“!!!”

一开始连大人新手上路,儿子要啥给啥,有些时候不要也给。但家长总是会成长的,至少他现在就知道不能放任儿子没完没了的吃糖:“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牙了?忘记上次有多疼了是吗?”连亭当时吓得差点想连夜去绑架太医,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

絮果赶忙捂住腮帮子,被痛苦的回忆勾起了一张包子脸。他明明有按照阿娘说的,早晚各刷一次牙,上下刷够一首歌的时间的,怎么还是会被糖果之神惩罚呢?

真是一个不讲信用的神仙!

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且短暂的,连亭感觉他也没学几天江左话,越泽的联系就再次上了门,他搞定了连亭与梁有翼的私下见面。

梁有翼虽然是由锦衣卫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但他其实一直被单独关在诏狱,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哪怕是越泽,他因为蔡思弟子的身份要避嫌,更是没可能与梁有翼产生接触。如今是刚刚上位的大理寺卿廉深在亲自跟进此事。

可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你开口讲大义的盟友逢难必变节,你觉得卑鄙无耻最不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偏偏在关键时刻就帮了你这么一下。

面容冷峻的连督主如是,心宽体胖的廉大人也是。

越泽都不敢相信,廉深真的连问为什么都没有,就帮他把梁有翼提审到了大理寺。虽然只有半天的时间,但足够了。只要人在大理寺,越泽作为大理寺少卿,就有的是办法能瞒天过海把连亭也安排进去。

“真的有用吗?”越泽实在是想不明白,见一次面能起到什么巨大改变。

这一回不苦大师还是跟着连亭一起来的,但他不会进去,只陪坐在越泽身边,拍了拍小爹,不对,是前任小爹的肩膀道:“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况且已经这样了,事情还能怎么坏?死马当活马医呗。放宽心,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越泽看不苦顺眼了不少,他以前也很尊重不苦,只是现在多带了些主动亲近的“慈祥”:“有空回去看看你娘吧,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很想你。她要是还罚你跪,我就好好和她说说。”

不苦大师表情略微奇怪地看了眼越泽。

一身书卷气的越大人心下立刻又忐忑了起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们俩的事吧?我对芙娘是真心的,不骗你。你不会不同意吧?”他真的不图长公主什么,能从外省调回京城靠的也都是自己的本事,他和长公主的关系是在他调回来之后才发展起来的。

不苦长叹了一口气,看越泽的眼神更古怪了,我知道纯情少男不骗人,但……女人不能太恋爱脑,男人也不能,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东厂各颗:这里的颗不是错字。东厂就是这么分的,子丑寅卯十二颗。

第22章 认错爹的第二十二天:

大理寺衙署厢房。

自己阿娘的感情话题太危险,不苦大师感觉不能再聊下去了,生硬的换了一个:“溪停进去挺久了哈。”

“还好吧?”越泽心想我们不才坐下来聊了没两句吗?不过,连亭和梁有翼那边也是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所以他就顺着说了下去,“连督主到底要做什么一点都没和你透露吗?我不是质疑他的能力,只是单纯好奇他到底要怎么扭转乾坤。”

不苦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但如果他真这么说了,要么显得他和连亭关系不亲,要么显得他智商不够,怎么想都不能说啊。

——我娘要和你分手,不会就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聊天吧?

不苦大师一边腹诽,一边从道袍的广袖中掏出龟壳,当场给越泽起了一卦。虽然他已经不准备深耕六爻这个领域了,但不影响他平时拿出来装逼。

还是那三枚铜钱,在龟壳里各摇三次,正正反反眼花缭乱。

“三个问题。”不苦大师一脸高深莫测,引得越大人都不自觉跟着摆正了衣冠,崇尚朴素风格的衙署厢房里气氛陡然一变,“第一个问题,你老师的刺杀案真的是杨党做的吗?”

大理寺单独提审犯人的监牢内。

连亭推门而入,正开门见山与梁有翼道:“怎么?看见我很失望?那你以为你在等谁?”

梁有翼其实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这些天他在诏狱里被“伺候”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已是瘁索枯槁、形销骨立,眼睛肿胀的都快睁不开了。但眼里的那股火却并没有彻底熄灭,很显然他还心存侥幸,等着某个底牌来救他。

可惜,进来的却是比锦衣卫还要吓人的东厂督主连溪停,飞鱼服,绣春刀,面上带笑,看他却宛如一个死物。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敢救你,谁还能救你?”连亭合掌,笑着说出了一个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杨党。

大理寺因前任大理寺卿蔡思的存在,一直都是清流派的势力范围,杨党苦这块硬骨头久已,现在大理寺的清流一系开始大面积出事,这样的针对性清扫,还能是谁动的手?

连亭早在地方言官上折时就回过了味,千步廊的遇刺案真不是杨党做的。因为梁有翼才是杨党准备用来对付清流的杀招,不出明年春天,蔡思必然下马,杨党对大理寺卿的位置势在必得,何必搞刺杀节外生枝?

刺客的那一剑,不知道打乱了多少人的计划。说不定杨党一开始都没打算推不完全是自己人的廉深上位,只是蔡思突然遇刺辞官,匆忙间杨党只剩下了廉深这个选择。

只是杨党在赢了之后却并没有罢手,因为前面就说过了,杨尽忠这个老毕登最会做的就是排除异己。廉深当上了大理寺卿还不够,杨党想把大理寺里的清流势力全部连根拔起,这样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换上自己人。

清流派一开始也为蔡思据理力争过,只是后来发现他们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衙署厢房内。

越泽回想起了那一日在陆家,陆阁老饱含深意的一眼:“不是我不想帮绎理,他与我同科取士,情同知己,如果可能,我又怎么忍心看他晚景凄凉?只是……若有一日我与他易地而处,想必也会做出与一样的选择。越泽,你还年轻,别让你的老师失望。”

保一个还是保一群,保在野还是保在朝……

越泽不是不知道孰轻孰重,可感情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九章算术,那是亲自取他入仕的座师,是手把手教他断案的上峰,更是与他一样考出大山的引路人,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第二个问题,”不苦大师对着越泽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梁有翼是杨党吗?”

提审犯人的单间内。

梁有翼摇头否认:“我不是杨党,我为什么要对付清流?”

“对,你不是。”连亭肯定的点了点头,梁有翼从来都不是杨党,所以才能成为杨党对付清流的武器,“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到底有什么是杨党需要的,而杨党又拿捏了你什么。”

梁有翼睁大了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说你没听到我刚刚的话吗?但他刚要开口,就对上了连亭嘲弄不屑的一眼,该如何形容那个眼神呢,就好像连亭就在等着他上套。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梁有翼当下便改口道:“不,我是,我是杨党啊。”

“不,你不是。”连亭摇了摇头,说话很慢却很笃定,“神武探花入不了杨党。”

神武年实在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天狗食日,京师地动,先帝……首次被诊出了子嗣难衍。实在是晦气至极,不到一年就换了年号,连带那一届的科举官员都被先帝所厌弃。

梁探花本该和他的同科们一起官生无望,在京中蹉跎岁月,但不知道他投靠了哪路神仙,得到了外放的机会。并很好地利用了大家对神武年的讳莫如深,在地方上“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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