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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倒计时 第20节

短短一个月里,区区七品小官便两次到御前,两次见皇帝,放谁身上都是能吹嘘一辈子的荣耀了。

赵白鱼跪地拱手,面对朝官质问不卑不亢地回应:“八十人犯犯夜,按律鞭笞八十,下官若是秉公执法,何错之有?”

御史台:“手段残忍,死伤数十,你还觉得没错吗?”

赵白鱼:“犯法者必严惩,有法可依,执法必严,错在何处?”

御史台:“俗言道法理不外乎情理,又有言法不责众,八十人是为众,八十人老弱妇孺皆有,更多是壮年男子,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眼下被鞭笞八十,非死即伤,不死也落下终身残疾,丧失劳动力,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老小跟着饿肚子,甚至出现饿死的情况,试问为何出现这个结果?”

“只知执法严苛,忘乎情理,不懂通融,不知变通,无法与民之艰辛感同身受,和冰冷无情的物件有何区别?”有朝官出列奏禀。

“《韩非子》有言: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权衡事态轻重,天理、情理、法理缺一不可,法断是非曲直,天理述仁义礼智之礼,礼在法之前、在刑之前,八十人犯夜一案犯法,按律当罚。但事有前因,人犯多是平头百姓,为几两碎银冒险、为养活家中老小奔波,又有外因,大景鼓励通商,国情驱使,相配对的坊市制度落后,压制府内繁荣的商品贸易,平民贫苦,为利所驱,冒险犯夜,人之常情。有道是: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落法之前,当虑情理。”

谁也没料到陈师道出列,所言中肯,似乎不站在赵白鱼这边。

“但家有家法,国有国法,礼法相依,互为表里,都不可废。只有令必行,才能禁必止。此案犯法前因虽然在情理之中,可也不能说按律处罚错了,不是执法的目的错了,也不是律法错了,而是落后的坊市制度影响到律法的落后!才会造成今天的惨剧!”

“与其追究赵白鱼执法不通情理,不如破旧立新,避免惨剧发生。”

反对赵白鱼的朝官听到这里,脸色难看,还以为这陈侍郎大公无私,真准备大义灭亲,谁知道在这里等着呢!

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是吧?

可惜算错了,他们今儿就是要把赵白鱼打成酷吏,就不信满朝文武奈何不了一介七品芝麻官!

有站郑国公府这条船,准备趁机报复的朝官出列正要开口,却见陈师道猛地跪地磕头发出砰的响声,吓得他当即忘记开口,错失堵嘴良机,便听陈师道铿锵有力地奏禀:

“臣请陛下取消宵禁,开放夜市,废除犯夜律法!”

除了少数几个大臣,其余人惊愕不已,不明白怎么从讨伐赵白鱼的案子转进如风到了取消宵禁、开放夜市这议案上,根本不是一件事……的确是有些关联。

但————

这一脚迈太快了,他们跟不上!

工部侍郎范文明出列:“陈侍郎所言有理,何况该以什么理由问责赵少尹?如果赵少尹有罪,是否说明国法错了?与其追溯过往,不如着眼问题的解决。取消宵禁、开放夜市,是千年未有之壮举,创前人所不能,成万世之伟业,臣请陛下废除犯夜律法、废除宵禁!”

便有数名朝臣出列,齐声奏请废除宵禁。

围观全程不发言的五皇子脸色难看,太子抿唇皱眉,刚迈出脚准备反对时,便见赵伯雍出列奏请废除宵禁,不由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看向元狩帝,果然没在他脸上看到愤怒、意外的表情。

这说明父皇早就有意开放夜禁,近前大臣也都揣度出圣意,只是苦于没有契机说服朝臣,恰好这时递上赵白鱼的案子,法不容情与天理人情之争反而引渡出宵禁开放,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废除犯夜律法,解决此后类似惨案的发生,可谓一劳永逸。

那么这桩案子在父皇意料之中吗?在宰相之流意料之内吗?

陈师道出列奏言,是碰巧顺遂圣意,还是受人指点?

赵白鱼是否知道——不,他应该不知道,这桩案子毕竟是五弟亲自主使,没人引导,没人驱使,难道一切全是巧合?

环环相扣的巧合?

怎么这么邪门?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很快被新的忧虑夺走心神,为什么大臣知道元狩帝的心思而他一点察觉也没有?

大臣进言,必然受过示意,可为什么他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太子心慌不已,五皇子则是恼怒,他想出列痛斥赵白鱼,可上回作为参赵白鱼理由的李栋是他户部的人,眼下针对赵白鱼也太明显了。

犹豫间,朝堂奏请放开宵禁的声音越来越多,当然不是没有反对的,两个阵营引经据典,互相争吵,很快就把赵白鱼的问题抛到脑后。

五皇子恼怒地瞪了眼赵白鱼,却见后者冲他露出挑衅的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只能憋着。

因兹事体大,元狩帝没法当堂表决,只好先退朝,明日再议。

至于赵白鱼,也先放回家去,明日再听诏。

宫道上,赵白鱼被五皇子拦下来。

“是你指使陈师道在御前替你说话?你们朋党相交?”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什么时候也算朋党了?如果这算是朋党,殿下您也脱不了干系。”

“巧舌如簧!我问你,今天陈师道提议开放夜市是不是你们私底下商量怎么逃脱问责的办法?”

“殿下,”赵白鱼倏地后退两步,高声喊道:“五殿下!下官谨遵殿下均令,七日内审讯、刑罚犯夜者八十人,兢兢业业不敢怠惰,幸不辱使命!谢殿下夸奖——”

“闭嘴!”宫道上来往那么多朝官和禁军,难保不会有人听到,回头呈至御前,五皇子吓得赶紧伸手捂赵白鱼的嘴。“赵白鱼你放肆!”

赵白鱼左闪右躲,笑容满面,低声威胁:“殿下过奖,下官只是想保住这条命和这个官位。明明是殿下均令,下官才罚死了人。今日早朝,下官咬死没松口说出殿下,难保明天不会一害怕、一丢神,就松了口!”

五皇子气笑:“你以为百官会信你胡诌?”

赵白鱼眨了眨眼:“陛下信了就成。届时下官再一说李栋污蔑的事儿,陛下再一联想李栋和污蔑我的其他六人都在殿下您底下办差,说不得就怀疑殿下您为一己之私,陷害朝廷命官,枉杀无辜百姓,不放心您管着国家财政大权,换个人顶您的位置……也是说不准的事。”

五皇子不敢置信:“你威胁我!”

赵白鱼:“下官陈以利弊罢了。”

五皇子天潢贵胄,从未受过底下人的气,这还是头一遭,登时气得嘴唇哆嗦,胸膛不停起伏:“格老子还不是威胁?信不信我杀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松?”

“要是没被参到圣上跟前,下官信。但现在下官背着满朝文武的期待,命一下子变金贵了,要是横死怕您不好交代。”赵白鱼表情有点遗憾,语气有点贱。

五皇子感觉肺快被气爆了,忍了好几遭才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

“下官说了,命、官位都想要,但有您开口,下官斗胆,还想要个好名声。”

“你他娘你还想要好名声?你有个屁的好名声!”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您的均令,我那案子拖个一年半载,等律令改了我就把人全都放了,哪有现在‘酷吏’的坏名声?”赵白鱼嘿嘿笑一笑,“其实不会为难殿下,只需要殿下明早早朝夸下官仁爱,刚直,廉洁,就行了。”

“你做梦!”

“那下官心里害怕,嘴巴就松了。”

五皇子磨着牙齿,很想掐断赵白鱼细嫩的脖子,但他不能,不仅不能,还真怕赵白鱼明早说秃噜嘴把他供出去了。

如果没开放宵禁这档事,他不怕赵白鱼说出来,毕竟他可以说是敦促赵白鱼秉公执法,不要怠惰,是他理解错意思,急功近利才杀了人。

可有了开放宵禁这档事,他的敦促就成了错,要不是他敦促,如赵白鱼所说过个一月半载就能把人全放了。

何况还有李栋污蔑赵白鱼在前,李栋和赵白鱼无冤无仇,却在他手底下办差,老辣如元狩帝一眼能看穿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五皇子是太子党,太子母家是清贵世家,平时周转只能依靠五皇子在户部的经营。要是因此受元狩帝忌惮,限制他在户部的权力,恐多不便。

几番权衡利弊,五皇子忍下今天的憋屈:“保住命和官位,夸你几句就行?”

赵白鱼:“自然。”

五皇子悻悻:“行吧。你最好说到做到,把案子揽你身上,敢说出一句跟我有关的话,我整死你!”

赵白鱼笑一笑,点点头,恭送五皇子,一转身就被陈师道叫住:“刚才是不是被威胁了?不用怕,待为师抓他小辫子,上朝参他五皇子!参死他!”

赵白鱼:“没事,五皇子对我挺好。”

陈师道怀疑:“真的?”

赵白鱼点头:“真!五皇子亲口承诺要升我官,还说要在陛下跟前夸我刚直廉洁!”

假装路过的一些朝官闻言不由诧异,真的假的?五皇子跟赵白鱼不是势同水火吗?怎么听起来不像有仇,倒像是收为门党了?

这赵白鱼没撒谎吧,应该也没人敢拿这种事骗人,难道风向转了?

赵白鱼笑眯眯地目送朝官步伐匆匆的背影,猝不及防被敲了一记脑壳,听陈师道瞥着他说:“连皇子你也敢算计,胆子太大了。”

赵白鱼:“老师连圣意都揣度到位,学生班门弄斧罢了。”

陈师道失笑:“慎言。”走到宫门口,他才小声说:“是小郡王找上府,把开放夜市的事情说开,我看了提案,果然是大才,老师从来没看错你。”

赵白鱼一怔,什么意思?

抬头看老师,撞见他眼里的了然,顿如醍醐灌顶,霎时开窍,原来他借纪知府呈至霍惊堂跟前的夜市开放提案,霍惊堂早就猜到了。

陈师道欣慰地拍着赵白鱼的肩膀说:“小郡王有雄才大略,也有容人之量,杀伐果断亦不缺乏仁善,你跟着小郡王也算跟对人。对象是小郡王,为师才能放心。”

赵白鱼:“……”

想不到老师身为古人,思想还挺开放,还以为会一头磕死垂拱殿求圣上收回赐婚成命,他都想了好几套方案打消老师念头,结果都没用上,老师还反过来祝福他和霍惊堂。

他的格局还是比不过老师。

陈师道欣慰不已地上轿,摸着胡子想,士为知己者死,跟对主公,是为人臣、为官者最快哉不过的事了。

***

京都府府衙离大内不远,御道尽头拐一条巷子就到了。

一下早朝,赵白鱼还得继续回衙门办公,在拐过巷子口时看到侧身而立,双手拢在袖子里,仰头望天的霍惊堂。

赵白鱼默了一瞬,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非主流,不过霍惊堂身材颀长,且穿着宽大轻薄的衣服而更显高挑瘦削,有狂士风流洒脱的气质撑着,倒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人。

“老师今日在朝会上奏请宵禁取消,朝官多有附会。”赵白鱼颇为真诚地说:“您又帮了我,谢谢。”

霍惊堂先看他的脸,再看向手腕,紫黑色的佛珠在他细瘦白皙的腕骨处缠了四五圈,一截掐丝珐琅坠子摇了摇、晃了晃,他抬眼说:“举手之劳罢了。宵禁制度的提案是你给的,利用这次案件推动宵禁解除的办法也是你想的,我顶多帮你走动走动,碰一碰嘴皮子。不过这次的功劳要落在我和陈侍郎身上,反而出力最多的你被忽略,你心里不怨?”

赵白鱼摇摇头,看向御街外的早点摊温声说道:“小郡王,您没做过少尹,不知道处理一府二十一个县递上来的案子每年有多少,里头又有多少是贫苦百姓借商业繁荣之机想多挣点钱却犯了夜禁的案子。我的手眼伸不到底下的县,阻止不了百姓被打死、打残的案子,除犯夜的案子,还有坊市管理不到位而出现争执,就是京都府、天子脚下,每年也得闹出几桩人命案。每次看卷宗,寥寥几个字触目惊心。”

他从人格高度自由的现代而来,才明白即使是历史赋予太平盛世的朝代也不过是保证百姓衣食不愁罢了。

“如果提案通过,或能改善贫苦百姓的未来,也是功德一件。”

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赵白鱼,里头似乎有一簇慢慢绽放的光亮:“你是功德无量。”

他不自觉放轻放缓的语调,本来就是刮得人耳膜发痒的嗓音,这会儿就更像是靠在小情郎肩窝处呢喃。

赵白鱼肩背处忽地麻了一下,移开视线说:“何况,何况陛下就一定不知道谁才是提案真正的主笔者吗?”

霍惊堂眼里的光更亮了,琉璃色眼珠在太阳光下显得更为澄澈,乍一看还以为是偏金色的眼眸。

“你倒是比庙堂上天天面见圣上的朝官更清楚圣上的脾性。”

赵白鱼摆手:“别介,揣摩圣意可不是件好事。”

“吃了吗?”走了一段路,赵白鱼歪着头说:“请您吃早餐。”

霍惊堂从善如流。

赵白鱼带人到京都府衙门口对面的早点摊坐下,要了三份灌汤包、两份羊肉馍,拿出巾帕擦筷子:“我敢打包票这儿的灌汤包和羊肉馍是全京都最正宗、料最足的,您一定没吃过!”

把擦完的筷子递给霍惊堂,就要擦另一双筷子时,从旁伸来一只手拿走他的筷子和巾帕。

“礼尚往来。”霍惊堂抬眼,把擦好的筷子塞赵白鱼手里。

“……”赵白鱼握着筷子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板上了餐食都没找到机会开口要回贴身携带的巾帕。

吃完早餐,二人分别。

霍惊堂目送赵白鱼进衙门,神出鬼没的副官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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